你以为不会亏本的银行理财产品,今年已有19.4%告负
2022年年初至今,市场近22000只理财产品中,已有超3500只银行理财产品收益为负。(视觉中国/图)
“银行理财都亏成基金了,那我为什么要买理财呢?”张纯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理财甚至还不如基金,不能卖出止损。
2021年下半年,他在某银行购买了一款名为“智享价值180天(净值型)”的银行理财产品。自2022年年初截至3月中旬,产品浮亏近6%。
张纯的遭遇并不罕见,以稳健著称的银行理财产品正出现大面积亏损。Wind数据显示,2022年年初至今,市场近22000只理财产品中,已有超3500只银行理财产品收益为负,其中185只产品收益亏损5%以上。
据国盛证券的一份研究统计,2022年以来,19.4%的理财产品收益率为负,9.6%的理财产品收益率低于-1%,2.6%的理财产品收益率低于-3%,中国理财产品总规模超29万亿元。
转型“固收+”
张纯购买的理财产品正属于目前热销的“固收+”类型,按照合同,银行将20%—40%的资金投向股市,60%—80%的资金投向债市。
传统的银行理财主要指固定收益类产品。固收产品投向为银行存款、债券、货币基金等资产,收益和风险都不高。“固收+”则将一部分资金投向股市,拉高了收益,也一定程度上放大了风险。
眼见购买的理财净值不断下跌,张纯向理财经理强烈要求赎回。对方告知,他购买的产品属于定期开放申赎的类型,只有到期(180天为一周期)后才能赎回,张纯还得等两个月。
合同规定,张纯只能在每个投资周期前的短暂几天里完成赎回,如果赎回份额超过理财产品整体的10%,就属于巨额赎回,银行甚至有权拒绝客户的要求。
3500多只亏损的银行理财产品按亏损程度可分成三类,亏损超过10%的“头部”产品有104只,其中绝大多数产品为投向股市的“权益类产品”,并且是借道QDII或者代客境外理财类产品,主要投资港股和美股。
Wind数据显示,张纯购买的产品在亏损榜单上排在第157位,处于“腰部”位置,也就是亏损幅度在5%—10%之间的产品,这个区间共有81只理财产品。这些“腰部”产品是“固收+”的天下,被标注为“混合类”,大部分资产投向债券市场,少部分投向股市。
剩下三千余只“底部”亏损产品大多是传统固收产品,投向风险最低的债券。
换言之,银行理财买的股票越多,受到的损失越大。
宏观方面,受美联储加息、俄乌战争等影响,2022年股市、债市收益大幅下滑,理财产品也受到波及。
“2018年资管新规颁布后,银行理财的资产配置和运营形成了一个分水岭。”东方引擎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李慧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李慧鹏此前长年担任公募基金经理,专注债券市场投资。
分水岭后有两个变化,一是新规禁止了非标产品的期限错配,导致银行将更多的资产投向了权益资产(如股市)。二是央行基础利率下降,市场上债券收益也逐步下降。
“2018年投资一般的利率债和信用债,可能还有5%左右的收益,现在基本上就是2%左右的收益了。”李慧鹏说。
“腰斩”的债券收益加上转型压力,银行理财子公司不得不大力发行“固收+”产品,将资金同时配置于股市和债市,加剧了银行理财净值波动。
榜单上尤其扎眼的是排在第一位的“工银理财——鑫得利全球轮动”,2022年以来净值下跌超过45%,其竟然是一款固定收益类的债券产品。这款产品的期限结构为“1+4年”,封闭期共5年,风险等级仅为R3级(中度风险)。
该产品季度报告显示,截至2021年第三季度,其中85.13%的资金投向了一款名为“景顺长城优势投资5号QDII”的资管计划。
李慧鹏解释,通过QDII渠道出走的资金,可以投资包括港股、美股、美元债之类的海外资产。2022年海外地产债券大幅下跌,加之上述产品又是通过基金公司的专户渠道投资,更像是专门设计的一类产品,“从策略上看,大概率是投资了在海外的房地产中资美元债。”
高风险产品吸引低风险偏好投资者
上海交通大学中国金融研究院副院长、浙商银行原行长刘晓春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银行理财是2000年以后才开始热络的,“前期大家都不懂所谓的理财是怎么回事。”
2004年2月,光大银行上海分行发行了内地第一只理财产品,商业银行理财业务破冰。银行理财一开始就用了“预期收益”这一做法,给客户相对明确的一个收益率,并且为此做了隐性担保(即刚兑)。
当时还没有“刚性兑付”的概念,而是称之为“超额留存”,是指将理财产品固定收益部分给到客户,其余收益全变为银行的管理费。
之后的非标(非标准化债券)业务流行起来,银行可以直接通过信托通道向企业发放贷款,具体是向信托公司购买信托计划,变相达到放贷目的。然而,愿意走信托渠道而非银行体系融资的企业和项目,风险往往较大,银行通过非标变相规避了贷款的风控审核。
逐渐庞大的非标业务成了“影子银行”,直到2013年,监管发现了其中风险,同年3月,银监会颁布《中国银监会关于规范商业银行理财业务投资运作有关问题的通知》(8号文),规定理财资金投向非标资产,不得超过理财总额的35%,以及银行总资产的4%。
根据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所长孙国峰的研究,到2014年9月末,中国影子银行规模为28.35万亿元,在信用货币创造中占比为20.43%,“影子银行的资产名义上是同业、投资等,实质是贷款,创造了信用货币。银行将这些实质为贷款的资产转移到表外,同时也将相应的存款转为理财产品。”
“传统理财产品的底层逻辑仍是一边拿存款、一边放贷款,经过刚性兑付后,形成了影子银行。”刘晓春总结。
早年理财产品能保本、保收益,主要靠三方面的支撑:资金池、非标产品的资产错配,以及摊余成本的估值。2018年出台的资管新规打破了刚兑,即打破三者间的逻辑链条。
首先是将理财产品的估值方法由“摊余成本法”改为“净值法”,这意味着产品每天需要公布自己的净值(类似公募基金),能够及时反映资产的收益和风险。
此前银行理财产品对于债券投资大多采用摊余成本法进行估值,即银行理财对成本、未来的价格进行预估后,在两点间画上一条直线,或者是一条平滑向上的曲线。这使得产品净值看起来不受市价波动影响,慢慢爬坡,让传统银行理财产品显得更稳健。
其次资管新规杜绝了非标投资的资产错配,令银行投向的高风险产品风险暴露。
以往银行可以将期限为几个月的理财产品对标期限为几年的债务。当某个产品出现亏损,银行可以用新发产品的方式将之前需要支付的本息补齐。即便过程中资产价格巨幅波动,理财产品也可以在资金池里,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填补窟窿,只要银行不断地售卖理财产品,银行理财就能兑付到底。
“我们的银行理财一开始就没搞清到底要做什么,是做高净值人群的高风险产品,还是普罗大众的标准化产品,如果用高风险的产品来吸引低风险偏好投资者,那就走歪了。”刘晓春说。
竞争加剧
在资管新规提出后的2019年,银行理财大幅破净的预期不时流传于市场。
在上海某股份制商行担任理财经理的秦峰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当时整个行业都风声鹤唳,为了应对监管要求,银行新发行的银行理财都转向非保本和“净值化”,“你必须向投资者强调,你卖的产品是有可能亏损的”。
市场产生波动的时候,秦峰的电话铃总是响个不停,“一开始挺难的,老客户不太理解银行理财竟然会亏损。”在2019年最艰难的一个月里,秦峰只卖出两单业务。
情况随后迎来转机,2019年下半年,A股迎来一波行情,他所在的银行开始大力推行“固收+”,搭上了A股的顺风车,银行理财重新获得市场青睐,在2018年一度下降的产品存续规模又逐步上升。
据银行业理财登记托管中心的数据,2021年底银行业理财余额已经超过29万亿,同比增长12.14%。
在秦峰看来,股市是银行理财重回“巅峰”的最大功臣,对存量理财整改、估值方法变化带来的利空因素,都因为股市带来的财富效应一一化解。
短暂的繁荣掩盖了风险。
“业内预计在2020年左右的时候,市场就应该出现有亏有赚的行情,但恰逢当时大家碰到一个‘牛市’,所以理财客户没有切身体会到打破刚兑带来的影响。”李慧鹏说。
结果是,低迷行情到来,投资人遭遇了远超预期的大幅亏损。
在刘晓春看来,后知后觉的状态也要部分归咎于银行,整个行业应对资管新规一直处于被动的、靠天吃饭的状态。
“很多人还没转过弯来,前两年基本上都是希望资管新规能够不断延期。一旦看到经济有波动,行业就很激动,最好能够再延期一下。”刘晓春说,银行放慢整改步伐,甚至不愿意去整改,“不整改它至少业务量还在,利润还在。”
随着资管新规过渡期结束,银行理财面对的市场竞争者是在投研能力上更为专业的基金、券商、保险等机构。新规相当于把这些资管产品用同一种规范约束起来。
除了同样的净值化管理,固收类银行理财和同类公募基金的最高杠杆率基本相同,约为140%—200%。
但依靠高收益吸引客户,银行理财并不占优势。
为了提高债券收益,杠杆操作在银行理财的固收产品里并不少见。李慧鹏举了个例子,假设用10个亿资本金购买债券,银行可以拿出其中的2亿债券抵押给其他银行或者交易对手,用借来的钱再买债券,相当于放了120%的杠杆。
但当股票市场下跌,占资产20%的股票亏损足以击穿80%的债券投资收益,即便债券投资收益为正,二者仍然无法对冲,投资者大概率仍会遭遇亏损。
监管层罕见发出风险提示。福建省银保监局近日公开提醒,“随着银行理财进入净值化时代,理财产品净值面临波动风险,理财收益完全取决于实际投资结果,原有的预期收益率不复存在”。
母公司承亏
据央行2020年数据,中国银行机构的总资产突破300万亿,银行理财市场近30万亿,前、后相差十倍。
为了隔离银行资产与表外理财的风险,监管准许银行建立理财子公司,按照“成熟一家,批准一家”的原则,将相关理财业务剥离转移至理财子公司。截至2021年底,已有29家理财公司筹建,其中24家获批开业。
银保监会相关负责人指出,传统的保本理财产品规模已在2021年底实现清零,意味着市场上的刚兑预期彻底打破。银行业理财登记托管中心的数据显示,净值型理财产品余额达到26.96万亿元,占银行理财整体的92.97%。
“资管新规是一碗药,它能治病,但是不可能让市场一直吃药来良性发展。”一位接近监管的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资管新规本质上是针对影子银行问题发布的一项改革,但并没有对整个金融业的资管业务(包括银行、基金,券商、保险等)做进一步规定。
从数据来看,理财子公司和银行母公司之间仍存在一定程度的风险关联。
以近期发布年报的招商银行为例,其理财子公司招银理财2021年底的管理规模2.78万亿元,当期实现净利润32.03亿元。然而在年报的“不良资产生成和处置”部分有一段不显眼的披露:2021年,对符合条件的理财业务风险资产通过回表至表内投资类金融资产科目进行处置,共完成理财资产回表本金金额110.04亿元,并按照预期信用损失模型充分计提资产损失准备110.04亿元。
2020年年报中也有类似表述:2020年共完成理财资产回表本金金额126.29亿元,并按照预期信用损失模型逐笔计提资产损失准备121.26亿元。当年净利润为24.53亿元。
这相当于母公司银行仍承担了理财子公司业务的一部分亏损,虽然母公司将高风险的表外业务进行了剥离,但在资管新规过渡期间,理财子公司背负的历史坏账仍由上市的母公司承担。
“相当于让上市公司股东变相承担了历史产品刚兑的任务,这样的会计处理是否符合资管新规的精神?”上述接近监管人士说。
(应受访者要求,张纯、秦峰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徐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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